文/ 卜希旸
衲子的画天分高,功力深,品格超迈。画面上,老笔纷披而又润含春雨,生机活泼;墨色洁净而又浓郁苍莽,元气淋漓;意境空灵而又充实深刻,真力弥满。他在作画时是忘我的,心无挂碍,此时的一草一木,一花一鸟,一水一石,一虫一鱼在他的心中是明澈的、莹洁的,幻化出一个只属于他的冰清玉洁、脱尽尘滓的世界。他落笔了,把这些充实的、内在的、自由的生命,以他的韵律、他的节奏、他的形式带到了纸上。这样的笔记,自然是他的心迹,这才是根基于“六法”的中国画。这才是无声的诗。
中国画既然是诗,那就需要“炼字与度句”。不是看到什么写什么,象一篇“杂记”。今天有些作者绝不吝惜笔墨,非把纸张填满不可。塞满了肤浅的、歪曲了的形象,生吞活剥古人画中的符号,还有些为了满而不得不堆上去的东西。所以,有人代表他们说:笔墨等于雕塑用的泥巴,油画的颜料。呜呼!谢赫身后一千五百年尚有此论,异哉!
林凤眠先生为邓以蛰写了一篇跋,邓先生文章中说到:“西洋风景画可以说是颜色的涂抹,第一次涂的不对,二次还可以涂⋯⋯”,中国画则“一到动笔,必得一气呵成,否则谈不上气韵。”林先生说:“这样精辟的话,我十二分同意。”这两位学贯中西的前辈,离我们并不远,他们的声音为什么有人充耳不闻呢?
宗白华先生说:“中国特有的艺术‘书法’,实为中国绘画的骨干,各种点线皴法溶解万象,超入灵虚妙境。”衲子的画正是以书法为基础的,他的字写得极好。早年,他从著名女书法家张慧中学书法,受到过很严格的传统功夫的训练。他取法很高,心仪汉魏,对《张迁碑》下过很大功夫,那质朴奇崛的风格,正是他所追求的。他临《张迁碑》能遗貌取神,以致一位老前辈认为他一定有最好的《张迁碑》全拓,而且每日观摩,才能如此得其神韵。他写《张黑女墓志》时间最久,北魏碑刻的“骨法沿达,血肉丰美,点画跳越,兴趣酣足”诸美他是得到了。他的行书奇肆跌宕,飘逸洒脱而又朴茂雄浑,深得魏晋人的精神。无论是长篇巨制还是题画的一两行字,他都随心所欲,从他笔端奔流而出的是他的气质、他的修养、他的情趣。顿、挫、折、衄、藏、露、方、圆,一任自然,真是“囊括万殊,裁成一相”。《苦瓜和尚话语录.兼字章》云:“字之与画者,其具两端,其功一体”。“天之授人也,因其可授而授之,亦有大知而大授,小知而小授也。所以古今字画,本之天而全之人也。”衲子是能尊大之所授而自强不息者,难怪一位老师评价说:“衲子的笔与神经接通了。”
今天有人却说,画上不宜题字。那是他的“画”非石涛所说的画,或是根本写不好字。石涛说的大知大授,小知小授。天未授之,其人亦无所受,有何办法呢?
衲子学习古人是极认真的,甚至可以说是很虔敬的。他到故宫绘画馆,常常在青藤、八大的画前长久地伫立,此时,他不喜欢别人评价什么,自己也不发认论,只是默默地看。一次他看石涛的一幅画册,看了很久,离开时才对我说:“今天看清楚了,兰花根部的墨,层次那么丰富,多好的印刷品也印不出来。”一个大型画展,他常常在全部看完之后,再回头去看最突出的一、两幅。青藤的泼辣、石涛的朴厚、李复堂的灵动、吴昌硕的花润,他看得精,记得住,悟得透,学得象。他不常画山水,92年夏我们在怀柔山中,我在灯下临黄宾虹画册中的一幅画,很吃力,形似都未作到,我临完后,衲子捧起画册,一页一页认真地看,然后铺开纸画起来。他没有具体临到哪一张,而大到山川开合,小到苔点水草无不逼似。且浑厚华滋,遒润苍古。宾虹叟的精神跃然纸上,观者无不赞叹。我说:“我费半天劲勉强临了一张,不似。老衲那么快临了一本,神似。”他临画确实是吃透了才动笔。
他对自己的老师汪慎生、王雪涛是非常崇敬的。他常回忆五十年代在北京画院进修的情况。说雪涛先生的头颅真象苏格拉底,似乎能通晓一切,在画上他无所不知,无所不能。他说汪先生每当示范了笔一丢,眯起眼睛哈哈一笑,真象一尊佛。他说:“汪先生的画,淡雅静穆;雪涛先生的画,灵动活泼。”他常告诉我雪涛先生能把墨用得很亮。他指出亮的地方,我也能在他的画里发现,我知道他在心摹手追自己的老师。
人们欣赏衲子的画,总是称赞他透彻了、通达了、了悟了。何以达到“了”的境界呢?当然首先是做人。我觉得他是生活在今天的古贤。五柳先生的闲静少言,不慕荣利移赠他是最恰当不过了。他在日常生活的小事上,常常很糊涂,也闹了不少笑话。人们问到他家的电话号码,他很认真地写,写到第四位,后面就想不起来了,只好抱歉地说:“我去问老张(他家夫人的称呼)吧。”有一次在教研室他接了个电话,要找我的老师,不在,他很热心地问了对方的号码,然后用毛笔蘸水写在砚台盖上,这当然“转瞬即逝”了。最熟悉的朋友家,他也常常半路就找不到了,要下车问路。不为务物所累,心空无碍,苏轼云:“静故了群动,空故纳万境。”他的糊涂是合于道的,老子云:“道之为物,惟恍惟惚,惚兮恍兮,其中有象,恍兮惚兮,其中有物,窈兮冥兮,其中有精,其精甚真,其中有信。”他说作写意画常到飘忽之境,然而他的精、真、信,正是这时留在了画里。
“了”还要参破“障”,石涛曰:“一画明,则障不在目,而画可从心,画从心,而障自远矣!”衲子深悟石涛“一画”之道,以他的天分与勤奋,画可从心矣。
衲子“师造化”的功夫也很深,他对一枝竹、一撮菊、一朵荷花,常常安静地长久的观察。他不仅看得细而且他的观察似乎是把握住对象生命的本质。宗白华老师有一段说:“中国人抚爱万物,与万物同其节奏,‘静而与阴同德,动而与阳同波’(庄子语)。我们宇宙即是一阴一阳,一虚一实的生命节奏”。衲子的画面上表现出的正是这种生命的律动,流淌着生动的气韵。
我们希望衲子以弘扬中国画为己任,如石涛所言:“在墨海中立定精神,笔锋下决出生活,尺幅上换去毛骨,混沌里放出光明。”在他的水墨世界里,创作出更多的,令人荡气回肠的无声诗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