为人为艺,明道为先。始则一家,泛则俱览。仲尼克己,老氏常足。一句“阿弥陀佛”,尽显我佛慈悲。观诸史上文章书画之大家,莫不于此中出入游弋,浸淫陶淬,但凡有志于艺理者,于此可轻弃乎?宜止心猿,遣尘缘,籍磨杵之力,取滴水之功,大固其本,亭亭者使之森森,长浚其源,涓涓者使之滔滔。一朝桶子底破,万载无缝塔成。既得颜子之所乐,何复墨翟之所悲。孟子云:“万物皆备于我有”,玄沙曰:“一事不受于人瞒”。噫唏!此中既识滋味,为文为画,一任君之所裁焉。
吾论书画,首重性情,神韵所在,气养而成。中华十万里疆域,五千年文明,积于文字者浩浩矣。千业竞而百说起,鸡鹤杂而砾金混,得骨得髓者固多,如麻如粟者何限?吾辈惟拔精选粹,何贵乎多取焉!近近墨者黑,各宜于古圣前贤中,择其脾胃合而性情近者,朝夕与之厮磨,时长日久,俗气自可涤尽,搦管吮墨,必异常流。此中消息,非关功力事也。故李白豪荡,乃有李白奔放诗,云林逸士,方传云林淡淡画。果欲学其诗画,必先近其性情,苟非其人,焉得其笔!
笔墨艺事,最是末梢,大抵无文者为匠,有道者为宗。然以意会轻取则不可!古人求笔法有至于掘墓吐血者,良有以也;墨成池而笔为冢,岂徒然哉!是知悟后而修,不可两废也。用笔须得筋骨,则肥瘦枯润无碍,最忌拖泥带水,所谓如太阿斩截者也,用墨则以得鸿濛气为高。傅山云:“宁真率,勿安排”。只“勿安排”三字,是章法之真诠。
梅本无意,因人得神。王元章仅一两枝亦谨而密,金冬心即千万朵也清而疏,此两家风神别处,盖元章通于儒,而冬心近于禅者也。
下笔有一丝作好之心,落墨便有一分斟酌之意,即此便落青藤八大辈一着。盖“不容拟意”者出于天,而“思量度衡”者本于意也,天公而意私,境界所以别也。故古人云:“无有作好”,好尚不作,恶乎何为?
善观画者,必先观其题,次观其书,画为其最末。盖有文者题必佳,善修者必书妙。题佳书妙,画不观可知矣。
时人论书画作品,皆以笔墨杂充,又经旬累月所成者为佳。其陋甚矣!若然,则道子一日之成,何以较大李三月之作,云林两岸之清疏,又何以超王蒙峰峦万重之价耶?噫!易简之为贵,其稀也不亦宜乎!
笔苍墨润非二事,无笔稚而墨可润者,此非深得于用笔之道者不可与言。
青藤子之用笔绝非尽乎善者。青藤子岂欲尽善乎用笔者欤!当其捉管临池,笔飞墨溅,横涂竖抹、掷笔大呼之时胸中块垒或可稍消。愤人性情,自是落笔为雄,弃成见,蔑旧法,虽不欲尽善,岂非尽善也哉!
诡异时风,创新年代,奇谈怪论,层出不穷,笔墨已等于零矣,哀哉。偶然忆及卖油翁之语:“手熟耳。”不觉拊掌莞尔,不意今时许多英杰说不得、道不尽的,却于千年前被一无名老汉点破。此老汉油桶之前,欲以一技自炫者,可以休矣。
古琴指法以圆静为上,“握拨一弹,心弦立应”,此非追求视觉冲击力者可知。吾笔如指,吾线如弦,兴来慷慨一曲,未审子期何在?前人有言:“士须有代耕之道,然后可以安身矣。”余以残砚秃颖,代耕尚难,唯寓性情于笔墨之中,聊使胸中清狂得寄,块垒稍消耳。
石涛云:“笔墨当随时代’,吾以能不为时风所囿者乃高。知人论世,意即脱时代烙印之难也。透网金鳞,以其不随时代而不为时代所能知,悲夫!为艺者着一“随”字,骨格丧尽。
佛无禅宗,儒无心学,书无狂草,画无大写,皆非第一义之旨,以其尚有理可偱,尚为法所拘耳。至于禅宗、心学、狂草、大写,皆脱略行迹,不践一尘,岂根劣修浅者可识而知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