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林凯
我认识衲子先生是经过一番曲折的。是通过画家郭丰,郭丰又通过另一位朋友,才最终见到衲子先生。曲曲折折,正验证了一句话:好事多磨。
先生的家不大,东西却不少,甚至显得有些拥挤,墙上挂着先生的作品,由于先生家住二楼,屋里有些昏暗,但是透过射进屋里的光线,先生的作品一点不减魅力,反而还增加了几分境界。屋里的东西摆放得有条不紊,干净整齐,使我们一进屋就感到屋子的主人有爱收拾屋子的习惯。钱谦益在《列朝诗集小传》里评倪云林整洁到连屋前屋后的树石都不厌其烦地擦洗。当然,衲子先生现在要是那样的话就是大富翁,不住这普通的楼房了。先生谢顶,稀疏的白发喻意着岁月的流逝,胡子不长,没有刮净,似很随意。大家坐下讲话,先生也不健谈,语速慢,讲述事情时逐字逐句,要是脾气性情急躁的人,可能真受不了先生这样的迟语,不过这样也好,讲话慢的人闲话少,倾听的时间多,这倒给我们这些喜欢天南海北聊天的人,多了讲话发挥的机会。在先生的座位背面,有一幅水墨淋漓的画,大家都说好。先生告诉我,那是他过去住过的地方,把故乡放在自己的身后,时时怀揣着在家乡时就有的梦想,这是不是也算不忘初衷。介绍我们来的先生,掏出一幅画,说是衲子先生过去画的,没有落款盖章,这也算是欠账,衲子先生爽快地赶紧落款盖章。
从谈话中我们知道先生早年师从王雪涛、汪慎生二位老先生,他在张慧中处学书法,是王雪涛介绍去的。王雪涛说,你要是想学画画,就先学学书法吧。他就这样来到张慧中的门下。据衲子先生讲,张慧中的篆书是写出来的,而现在有些人的篆书是画出来的。他还认为黄宾虹的篆书也是写出来的。这一写一画,在用笔上就有天壤之别,写的点线体现出的是厚重韵味浓,画的点线显得单薄软弱。先生对《张迁碑》、《张黑女墓志》、《天发神谶碑》下过一番狠功夫,就是现在先生也时不时拿出来临写。画画的工夫在写字上,没有写字的工夫画画也不会很高。中国书画蕴含着这样的规则和规律,强调点线的重要性,这是高深的地方,也是不能轻易学到的地方,它需要有足够的耐心去实践、去开悟、去领会。
衲子先生年轻时就是一个对书画很虔诚下苦功夫的人。有一次我拿他的画册给他的同辈老画家郭增瑜看,郭先生说:“你们说的衲子不就是陈征吗,我们那会儿都管他叫大龙,他年轻时就喜欢下‘黑’功夫,看画展,人都走了,他一个人还在那里看呢。”从郭先生的口吻中,我们知道了衲子先生是一个谦逊敦厚、严谨好学的画家,自我要求很严。当然这是他的一面,他的另一面呢,就是注重读书,连齐白石都说:一息尚存书要读。与衲子先生的聊天中我们就能深刻地体会到这一点。我们在一起聊文学,聊鲁迅,聊周作人,聊张中行,这些人一般书画家不聊,因为一般的书画家对周作人、张中行这样的大学问家也不感兴趣,但是先生喜欢聊这些人,从中我们可以窥见他的文化修养延伸的部分。宋朝人王微在《叙画》中写道,“岂独运诸指掌”,也就是说画画岂是靠手掌上的工夫得到的。所以衲子先生不是仅仅局限在书画上,我们通过他读书的广泛性,可以看到他的涵养和眼光。有些人之所以超过别人,并不是全部来自于专业知识,一些非专业的知识给予了他丰富的营养。衲子先生的画就是这样,我们从中可以感到有一种逸气之韵,即使我们不懂画,我们看了也会从中有所感悟,那种仙气与逸气是从骨子里发出来的,画为心声,用俗话讲就是仙风道骨,用文雅书面语言形容就是境界,境界这个东西是一个画家的梦与追求,八大山人为什么高,从某种程度上讲也是境界高,境界向人们描述了画家本人的经历和对生活的理想与观念,喜怒哀乐尽在其中。书画的语言虽然抽象,但反映的是丰富世界,它强调的是画外有画,书外有书,如果写诗就是诗外有诗,行文就是文外有文。何海霞在《霞老谈艺》中说:“萧条淡泊闲和严静趣远之心,此乃中国山水画的极顶”。其实花鸟画又何尝不是如此,其道理相通。当然,要做到这一点实在太难,不知有多少勤奋的好学者未到其艺术终点就折戟了,给艺术世界留下遗憾。但是,即使这样,那些全身心去写去画的人,还是在一刻不停地追求。
衲子先生出过一本画册,序是卜希旸先生作,序中讲到衲子先生告诉人家电话号码说到第四五位时,后边的就忘了,到老朋友家走到半路就找不着了。看到这,马上会让人联想到数学家陈景润,走着走着脑袋撞到电线杆上,钱锺书出门不辨东南西北,这些智者共同的特性就是“专心”,只熟悉自己的专业,对其他的事情都不上心,衲子先生也是这样的人。还有一件事,让我感到衲子先生低调做人做事的原因。一次,我问他:“听说有人包装您,现在不知怎样了?”他笑笑说:“包装我干吗?我和老伴俩人的工资够吃够喝,我就是一心画画,那些跟我没关系。”语言平实简单,但有深意在。有人说,在当今的社会里这样的人不多了,其实在过去的社会里这样的人也不多,我喜欢和敬佩这样的人,其实大家也都喜欢和敬佩这样的人,浮躁喧哗是令人讨厌的。记得当初张中行先生还没有什么名望时,我就喜欢到张先生那里去聊天,喜欢他那种生活贫民化、精神贵族化的人生,吃穿简单,一碟小菜,一杯小酒,普通衣衫,但一张嘴,就是中外古今圣贤,五四周氏兄弟,让你的想象驰骋,精神得到充实。
据说衲子先生至今不是美协成员,但是却得到美术界人士的普遍赞誉,一致认为他是北京写意花鸟画的高人,片字片画都争相赏阅。这一现象也很有趣,就是现在中国评论书画家是以美协、书协的会员为标准,还是以作品为标准的问题,我想这个问题在明眼人的眼里无须多说,中国的浮夸风不仅在社会生活中存在,在艺术领域也是盛行其道。
寂寞永远是艺术家成长的最好土壤,真正艺术家是不会回避寂寞的,甚至于寻求寂寞,衲子先生就是寂寞的坚守者。